
陶行知:我与米赛跑(下)
▲陶行知多次下榻的北温泉农庄。聂作平摄
聂作平
粮食危机
1941年4月23日,陶行知前往重庆嘉陵宾馆。今天的重庆双碑街道有一家酒店,就叫嘉陵宾馆。不过,它不是陶行知去的那个。陶行知时代的嘉陵宾馆在李子坝,位于史迪威纪念馆附近。从照片上看,它是一座呈L形的三层青瓦楼房。这座建于1939年的洋楼,曾是战时中国的“国宾馆”。当时,不少国家的使馆和军事代表团就设在馆内。著名作家海明威访问中国时也下榻于此。
陶行知去嘉陵宾馆,是为了拜会司徒雷登和孟?。司徒雷登因几年后那篇影响巨大的《别了,司徒雷登》而广为人知。知道孟禄的人却极少。孟禄即保罗·孟禄,美国著名教育家,陶行知留学时的老师。孟禄先后10余次到中国讲学或是调查教育,还担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副董事长。孟禄即将回国,陶行知前往送行,当晚也住在嘉陵宾馆。
他们不知道的是,当天下午,当他们在宾馆里相谈甚欢时,就在几里外的地方,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。
惨案的诱因,就是那两三年里,陶行知一直为之苦恼不已的东西:米。
1941年开年以来,从周边运往重庆的米越来越少,到4月,终至绝迹,市区米店几乎全部停业。黑市上,一斗米涨到了120元的天价。除了达官显贵,整座城市人心惶惶。23日,一部分饿民聚集抢米,警察开枪制止,无数人倒在血泊中——这是继上一年成都抢米风潮后,在大后方发生的又一起因米而导致的流血事件。
民以食为天,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形态,无粮则不稳。全面抗战后,受诸多因素影响——最重要者乃是战争破坏、旱涝天灾、商人囤积、粮食走私、运输不便,国统区一再面临粮食危机,而陪都重庆尤其严重。
1944年出版的《粮食问题》说,“在二十六年(1937年)内,因为秋成多已收获,运输方面亦无重大阻碍,各地粮价均极平稳,几乎没有变动”,“到了二十七年(1938年),情形就不同,直至二十九年(1940年)六月可算是粮价逐步高涨时期,在这期间因为战事范围已趋扩大,粮价受其影响也就逐渐高涨”。
自1940年始,国统区粮价暴涨。“在西南各地因接近战区,受战事影响较深,高涨程度亦较烈,川南方面因中央政府迁驻,各地人口密集,亦渐高涨。”
四川本是物产丰饶的天府之国,其成都平原地区,有着发达的精耕细作传统农业。但即使是两千年来水旱从人、不知饥馑的成都,也自1940年起发生了粮荒。相较于1937年,1940年成都的大米、小麦和稻谷价格分别增长了6倍、10倍和5倍。尤其进入1940年后,7月8日,成都每石米售100元,9日108元,10日115元,10月1日,200元。年底,为了粮食而焦头烂额的蒋介石,盛怒之下,将勾结商人囤积居奇的成都市市长杨全宇枪毙。
和成都比,重庆的粮食问题更加严重。
首先,纵使在战前,重庆的粮食就不能自给,必须依靠外运。
重庆多山,地形崎岖起伏,少有宜于农耕的沃野。粮食,尤其是稻米产量较低。以1926年为例,重庆市区人口208297人,年消费粮食20万石,即4万多吨,折合每人年均195公斤。
这些粮食,重庆本地所产,主要出自江北和巴县。不足部分,通过长江和嘉陵江运入。人们把长江称为大河,嘉陵江称为小河。从长江运来的米称为大河米,从嘉陵江运来的米称为小河米。大河米占外来米的绝大部分。如1934年,大河米运入重庆13万吨,泸州一地即有8万多吨。小河米的来源以嘉陵江中游为主,约有8.8万吨。
民国初年以来,重庆一直是西南重镇,航运业和工商业都发展迅猛,人口增长很快。肇自全面抗战,国民政府迁都重庆,大量政府部门、机关单位、工厂学校以及沦陷区普通民众涌入,重庆人口激增。1929年,重庆建市时,城市人口仅20万,1936年47万,到1944年,突破100万。
人口暴增而粮食供应不能相应增加,甚至还因天灾而减产,导致输入粮食不够,发生粮食危机便成为必然。如1937年,受旱灾影响,往年运往重庆的大米锐减,“渝市各小巷饿殍横卧”。重庆警察局统计,仅该年前两月,重庆街头因冻饿而死的灾民即多达2870人。
1939年7月育才学校初创时,每斗米的价钱是2元2角,两年后的1941年5月,涨到80元,差不多是之前的40倍——用今天的价格来对比,相当于每斤5元的大米,两年后涨到每斤400元。
国民政府在粮价上涨时也出台了一系列平抑粮价政策,如“平价政策”“派售余粮”“取缔囤积”“田赋征实”“控量限价”等。这些措施对抑制粮价上涨起到了一定的作用,但是,由于战争的长期持续以及国民党的腐败,这些政策的效果并不明显,粮价越涨越高。
1942年,文化人,或者说知识分子的生活,相互间或许会有小的差异,但大体来说,都差不多。北碚图书馆馆长张从吾,早年,朱德在滇军任旅长时,他是该旅编修,与朱德关系密切。后来,他任职于民生公司,创办了民生图书馆。之后,又力主将民生图书馆与北碚图书馆合并。
抗战期间,张从吾率北碚图书馆迁至邻近的合川渠河嘴。1941年4月,张从吾随手记下了他的生活状况。这种状况,如果用一个词概括,那就是——窘迫:“现在因米每斗要四十八元,月薪所入,不够吃用,莉莉(姨侄女,因父亲去世,母亲改嫁,寄养在身边)、雪儿(即张雪如,独生女儿)、元柱(内弟,家被日寇飞机炸烧,父母双亡)皆赞成一天两顿,每顿吃胡豆而佐以稀饭;每人只吃两碗,吃至胡豆咬不动时而后已。纯以胡豆果腹者多,我不当于下箸时皱眉也。”
1942年,张从吾和北碚图书馆仍寄身合川。为处理公务,他时常往返于合川、北碚、重庆城区之间。一天,张从吾进城拜访某官员,尽管他和该官员非常熟悉,却被门卫拦住,声称主人不在。张从吾不以为意,留下名片后离去。及后,该官员打来电话致歉。原来,他就在室内。那天,张从吾和往常一样,身着民生公司从卢作孚到实习生都一样的麻布制服,加之下雨,头戴一顶破草帽,脚蹬一双破草鞋,看人下菜的门卫便不准他进去。
1942年前后,陶行知的日常生活,与张从吾相差无几。如果说有不同的话,张从吾只需为一家人的生计考虑,陶行知却不得不为育才上下几百号人的吃饭而操心。
多年积劳成疾,陶行知的身体出了问题。1940年下半年,他两次患疟疾,每次均折腾一个月以上。1941年初,早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的方与严去重庆看望3年未见的陶行知时,陶行知的病还未痊愈。“他独自一人仰睡在床上,他听到了我的声音,即刻坐了起来。我从旁看去,他那向来丰润而笑容满面的面孔,已清癯瘦削了许多,并且时时咳嗽得不歇。他下床后,喝了一点开水,服下少许止咳药粉,止住咳嗽。”
这次见面,陶行知向他这位昔年的学生和部下,“谈了许多学校的人事上和经济上的困难问题”,“他最感到困难的问题,便是两百人吃饭,天天在‘与米赛跑’着”。
与米赛跑
北碚东北100多公里外,是大竹县。大竹多丘陵和山地,丘山之间,稻田密布,是传统的精耕细作农业区。当陪都重庆粮价暴涨时,大竹米价低廉。得知这一情况后,陶行知致信马侣贤,和他商议派人去大竹购米:“我来渝后,已经与卢作孚先生商妥,学校在大竹购米,彼愿尽力协助,并致函大竹县长,请其帮忙。现闻已有其他机关知道大竹米价低廉,派人前往大竹采办大批谷米。我们购米事应从速进行,请力行同志即日动身前往,肩负起这一重大而劳苦的工作……”
由此可知,到大竹购米,实赖卢作孚相助。为了购米以及其他开销,致信马侣贤次日,陶行知请求实业家李组绅和吴涵真作担保,向新华银行贷款3万元。
一个多月后,派去大竹购米的人回来告诉陶行知:大竹米价确实要比重庆便宜许多。如果将大米批量运到北碚,扣去运费,还有盈余。
这让一直为米发愁的陶行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他当即提出,“卖米赚米吃,卖炭赚炭烧,这恐怕是解决育才难童经济难关之两条路”。故此,1941年初,育才学校“多方了解各地米谷和炭价,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购得米和炭,以维持学校的运转”。
孰料好景不长,就在陶行知以为吃饭问题得到大体解决的时候,1941年5月27日,噩耗传来:大竹县粮管局不再允许当地所产大米出口他县。尽管陶行知致函大竹县粮管局,请求准许育才学校购粮,但从随后几天育才学校就差点揭不开锅来看,他的请求似乎没起作用。
6月4日,育才的存米只够三天了。陶行知决定,从本日起,一日三餐,所有人都吃稀饭。同时,又到处借米,以解燃眉之急。
大竹购米之路已断,陶行知复又将希望寄托于平价米。由政府配给的平价米,价格低于市价,但需要一系列复杂的审批手续,还不一定批得下来。到了10月,育才不仅隔三岔五就有断炊之虞,而且天气渐冷,全校上下的寒衣也需制作。这又是一大笔开支。
10月17日,陶行知派人给冯玉祥送了一部他在旧书摊上淘到的外文版《水浒传》。冯玉祥虽然酷爱写诗题词,据说也曾学过外语,事实上并不算文化人。对他而言,中文《水浒传》或许能读,外文恐怕就是“天书”了。把这样一部“天书”送给冯玉祥,其实,陶行知是醉翁之意——他要送给冯玉祥的,是随书奉上的一首诗:
将军老亦壮,还学外国语。
戴上万哩镜,认识更清楚。
我与米赛跑,久亦忘其苦。
去来旧书摊,偶得洋水浒。
持此以相赠,念兹如汤煮。
自古农人心,好比如汤煮。
显然,他希望冯玉祥这位高官,继续对育才学校施以援手。
他太需要帮助了。
他可以过苦日子,但育才不能关闭。
一面是普通民众揭不开锅,一面是与权贵勾结的奸商囤积居奇。对此,陶行知愤怒而无奈,有一天,当他又一次听工作人员汇报说学校的存粮就要见底时,他写了一首诗,题目是《谷子在仓里叫》:
谷子在仓里叫,日寇在战场上笑。我们要给兵士吃下去,化为战斗的血,把国耻来昭雪。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,给老鼠偷窃?
谷子在仓里叫,汉奸在沙发上笑。我们要给老百姓吃下去,化为做工的力,为同胞谋福利。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,给奸商居奇?
谷子在仓里叫,苦孩在肚子里叫。我们要给难童吃下去,长得又壮又高,化为智慧的笑。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,耽误了年少?
诗写好后,育才学校音乐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含着眼泪谱上曲子。以后,这首悲愤的歌就时常回响在古圣寺校园里。
这个作曲的孩子是陶行知在创办育才学校前,偶然在一家保育院见到的。当时,他看到一个头上长满癞疮的难童正在指挥一群孩子欢快地歌唱。他的乐观与才华打动了陶行知,陶行知把他选进了育才。后来,冯玉祥请了医生,为他治好了癞疮。
很多年以后,陶行知早已不在人间,这个孩子成长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和著名指挥家。他叫陈贻鑫。
陶行知和陈贻鑫的故事,让我想起高尔基写给他儿子的信中的一句话:你走了,你种的花却留下来了。
从1940年到1944年间,与米赛跑是陶行知的常态。
经过陶行知多方努力,动用种种社会关系,育才学校终于获准供应平价米。
这种平价米,不仅是两三年的陈米,而且还被有意掺进了大量石子、砂粒、稗子——抗战时期,不仅育才师生吃这种米,其他高校,比如同在北碚的复旦师生,也吃这种米。用它煮出的饭,师生们戏称为“八宝饭”。
并且,这种“八宝饭”,也不是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,大多时候,只能半饥不饱。
为保证师生健康,陶行知规定,每天早晨,全校师生必上20分钟的选米课,即把米中的杂质挑拣出来。
有一天,师生们在饭厅里吃完饭走了,陶行知让食堂师傅晚些收拾桌子。他一张张饭桌巡视,并把每张桌上散落的饭粒,一颗颗地数清楚,分别包成小包,并写上数字带走。
第二天晨会,陶行知把包了饭粒的小纸包拿出来放到桌子上,说:“现在时局混乱,抗战到了最艰苦阶段,加上奸商操纵,我们的生活更加困难。我这个校长没当好,让大家受苦了。”说到此,他向大家展示了那些小纸包,并告诉大家,小纸包里的饭粒,少的有90多颗,多的有600颗。如果按每张饭桌浪费300颗计算,那么,每一餐将会浪费多少粮食,每一月、每一年又将浪费多少粮食。
这堂生动的晨会,许多聆听过的师生,直到晚年还记忆犹新。
1942年元旦下午,如前所述,陶行知带着吴树琴去管家巷28号看房子。这一天,陶行知起得很早。之所以下午才匆匆赶到,是因为上午他先后拜访了两个朋友。
一个是时任国防部最高委员会秘书厅机要秘书的胡秋原,一个是任职于海关的刘全英。
陶行知拜访他们,是为了同一件事:推销营餐券。
为解决育才学生吃不起饭的问题,陶行知最初寄希望于大竹购米,大竹购米不成后,又想方设法搞到平价米。但平价米不仅质量差,数量也有限。迫不得已,他转而又寄希望于赈济委员会,希望从这个官办慈善机构得到帮助。
元旦前,他专程造访赈济委员会。有关官员明确表示:可以拨发给育才一批棉布制作冬衣。至于粮食,爱莫能助。随即,陶行知又造访教育部,一个叫吴俊升的司长接待了他,连连摆手称没办法。还是不死心的陶行知再去粮食部,粮食部刘秘书表示可以代向部长徐堪请示,求他供给育才一批官价粮食,及后却不了了之。
元旦前夕,陶行知左思右想——或许,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偶像武训。因为,他决定用武训行乞的方式继续办学。当然,他不会真的像武训那样捧着一个碗四处转悠。毕竟,他是名人,是公众人物,在社会上广有影响,在各界都有一大批朋友。
他制作了一种称为营餐券的凭条,印制了很多份。然后,他带着营餐券登门拜访朋友们,请他们认购营餐券。认购之后,认购者并不是真的要到育才去吃饭,而是让给学生吃。
第一天效果不错,胡秋原和刘全英不仅各自买了一些营餐券,还承诺在各自单位向同仁推销。
仅靠捐助还远远不够,或者说,即便够,也不能让育才的孩子坐享其成。育才学校的学生不是有绘画、戏剧和音乐方面的天赋吗?陶行知决定,通过定期举办画展、话剧公演及音乐演出的方式,将票房收入作为办学补贴。以后几年间,重庆市民渐渐认识了一批来自育才的小画家、小演员、小音乐家。
1942年1月5日的《新华日报》专门刊发了一篇报道——《育才学校筹募经费,定期在渝举行戏剧音乐公演》:北碚育才学校为筹募经费,定日内在渝分别举行绘画展览、话剧公演和音乐演奏。预其图画展览为十日至十五日,话剧公演为廿日至廿五日,音乐演奏为卅一日至二月一日,地点暂定中苏文化协会及新运动服务所二处。该校主持人陶行知,顷已来渝筹备。据称该校学生什九来自战区,尽系难童,年来试行天才幼苗教育,颇具成绩……
1942年,无论对整个国家还是对陶行知及其育才学校来说,都是艰难的一年。这年12月5日,武训诞辰104周年。照例,育才学校要举行小型纪念会。会上,陶行知介绍了武训生平,并朗诵了武训的几首诗。这些诗,质木无文,如同打油诗,却是武训这个圣人内心世界的真情流露——这份真情,就是宁肯自己受穷、受累,也要办学、兴学。武训用自我的牺牲,换来穷人也有读书识字的权利,从而不再像他早年那样受人欺压。这份真情,长久地感动了陶行知。
当年11月28日,陶行知写了一首四言诗,题为《长青不老歌》。这一年,陶行知52岁,体弱多病,却天天奔波操劳。他相信他将长青不老,因为他有一份大爱:
博爱存心,和光映面。
不惑不忧,不惧不恋。
偶萌烦恼,念梅百遍。
不急不息,法天行健。
学而不厌,诲人不倦。
服务最乐,手不释卷。
思想青春,何可不变。
愿师少年,立在前线。